笑在电话上说刚从银川归来,路过我们公司楼下,邀我下去小聚。虽然马上要上班,但手边没有什么紧急事务要处理,再说和笑虽然是铁到无以复加的兄弟,却也不是常常可以见面的,于是告诉他稍等片刻,我马上下楼。彼时是2008年5月12日下午13点40分。
公司在城墙外十字路口的东南角,从办公室望出去,透过环城公园荫翳的树影,就可以看到在岁月的沧桑中沉寂着的城墙和塔楼。我只是看看而已,虽然随时都可以上去,却从来没有上去过,或者说正因为唾手可得,所以才从未感受。反倒是从外地来玩的朋友,每个都忙不迭的要上去走一遭,体验一下大国古都仅余的庄严。只要不下雨,每天城墙角下都聚集着大批戏曲爱好者,用地地道道的秦风秦韵演奏着这座城市最古老的乐曲。如果我是个秦腔爱好者,只要在办公室稍稍把窗户开一条缝,就可以清晰地欣赏到那铿锵有力的乐音。只可惜,我和秦腔这门艺术之间,似乎比北极熊和企鹅之间的距离还要远。所以,大部分时间,我只能选择紧闭窗户,再带上耳机,随便放些什么。
在十字南边阴凉的人行道上远远看到笑的身影,穿一件浅绿色格子的短袖,牛仔裤,斜挎着电脑包。微笑起来,圆圆的脸颊上就现出两个不合时宜的可爱的酒窝。
笑说他的朋友在城里面新开了家店,可以一起去转转,两个人边东一句西一句闲聊,边沿着从城墙下延伸进去的马路往里面走。
步行大约十分钟,向左转进一道巷子,再往前走两三分钟,到了一个路口,右转过去就到了笑的朋友的店。褐色的木质装修风格,如果不是两旁墙上挂满各种各样的衣服,一定会认为是酒吧的入口。木材质朴的古色古香中流露出百折不挠的时尚感,我想多少可以和店主的品味相得益彰。
这样的想法是否正确,没有机会验证。店里只有一个小姑娘守着,店主外出未归,笑打电话过去,回答说很快就回来。于是和笑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转悠了一阵,再回到店里时,店主依然没回来。不想再出去,就在店里呆着等。笑靠墙坐在店里尽头,我斜倚在墙边,对着他说话。
笑说他的朋友品味很不错,边说边指着短袖给我看,“这件就是在她店里买的,她推荐的。”的确,这件衣服他穿起来很合适,我夸了句精神。正要接着说话,就感觉靠着的墙壁松动起来。我以为装修的木墙后面是空的,负担不起我的重量,赶紧站直身体,可还是在摇晃。整个屋子扑簌扑簌的抖起来。笑从地上弹起来,在一片惊愕的眼神中往外奔去。看到他的表情,我才突然一下意识到状况,转身和他一起往外奔去。
我们冲到街中的时候,已经有人站在那里四处张望。因为抖动,两旁高高低低的楼房,惊慌失措的人群都变得不真实起来。脑子里一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我听到自己在说,“没关系,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也听到身边有人在喊:“往院子里跑。”我回过头,才发现身后是个用砖墙围起来的荒芜的大院子,几个人正从院子的铁门上往过翻。我们跟着奔过去,笑扒在铁门上,努力向上引身体,我从底下推了一把,他顺利地双脚搭上铁门,跳了过去。这时身边有几个女人,从铁门旁的缝隙里往过钻。我在铁门上使劲踹了两脚,一边的门轴松动,掉了下来。我跟着前面的人,从变大的缝隙中钻了进去。
地面还在抖动,但这片园子应该算是安全的了。我拿出电话,看到周围的人都在拿出电话。雪的电话接通了,但是没有人接。我想她一定是匆忙中忘记带电话了,我告诉自己。然后给家里打电话,弟弟接了起来。
我不确定家乡那边有没有发生什么,就问,“你们那边好着吗?”
弟弟说:“刚才好像地面有些晃。”
我问:“你们都没事吧?”
“没有啊,”弟弟回答说。
“我也没事,告诉爸爸妈妈放心。”我挂断电话,继续给雪拨,仍然没有人接。再接下来,电话都拨不出去了。围墙外面一片嘈杂,人声、车声混成一片。
这才来得及打量四周,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打量的地方。和所有荒芜的院子一样,零落起伏的地势,长着这样那样的杂草,莫名的让成年人感到厌恶,可却是小孩子们幼时探险的乐园。周围围着一圈红色的砖墙,墙的中间是两扇黑呼呼的破旧铁门,和铁门相对的一面,有一面用土圈起来的围墙,或者说是因为整个院子的地势都比较高,只在那一角塌陷进去,围出一个院子中的院子。小院子中有间矮矮的,破破烂烂的小屋。
大家还在打电话,在这样做什么都无能为力的时候,按电话似乎成了下意识的反应。这时,院子外面一栋小楼上探出个脑袋,一个迷迷糊糊的妇人向外张望,好像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院子里有人大喊“地震了,还不快跑。”妇人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脑袋飞快地缩了回去。
过了不知多久,通讯陆续续有所恢复。我给几个好友发了消息过去,然后告诉笑说,我知道雪没事,但是不去看看总还是放心不下。笑还要在这里呆一阵,于是两个人互道珍重,我说:“今天居然凑在这里和你同患难,也算是种缘分呢。”他说:“自己小心。”我点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所有的人都在街上站着,公交车、警车、私家车往来穿梭。我想拦辆出租车,但正像笑说的,没有人肯停下来。我于是沿着东大街向西走去,心想公交车总该能坐上一辆吧。
走到北大街的时候遇到一辆机动三轮车,可他只肯拉我到玉祥门。我坐上去,车子转入北大街背后的小巷子中。途中经过几所学校,学生们规规矩矩的围在一起,周围有老师,学校门外挤满接孩子的家长。
我在玉祥门坐上公交车,惊奇地发现拨不出去电话的手机居然可以上网,在新闻里看到汶川地震的消息,稍稍安定了一些。
在城西客运站下车,坐摩托车到雪的单位门口。发觉他们公司冷静的要命,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门卫:“你们公司今天还正常上班吗?”门卫一脸古怪的看着我说:“也不是很正常。”门卫拨内线电话,过了一会,雪走出来。说她们当时也跑了出来,过了很久没事,就又回去工作了,让我等她下班。
我在雪的公司门外坐下,这样那样的念头才开始一条条清晰起来。虚惊一场之后,跑来看雪,是我对她的承诺。可是,如果我看不到她会怎样?在那一瞬间,我想到的究竟是些什么呢?对我来说,什么才是最珍贵、最值得珍惜的。对一些人来说,这只是一场历险,可对另外一些人来说。他们的梦想、幸福、家庭,他们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变得支离破碎。我想很快就会有人发动救援,可是,活下来就真的幸福吗?世界把和你的所有关联都切断,只留下你可怜巴巴的存在于没有希望的黑暗中,要有什么样的勇气,才能继续生活下去呢?
我又在想:除了思想,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自己的。我们包括生命在内的所有自己为可以牢牢把握的东西,其实都脆弱无比。我们把一些不知所谓的东西作为人生的目标来追求,却不知道死神正躲在我们的影子里哈哈大笑。我们连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毫不留情的和心爱的人争论到面红耳赤。我们总是习惯于把自己放大到世界的中央,而把整个世界缩小到自己周围,地震给人们带来种种沉重的灾难,也给了我们一次机会反思。逝者已矣,苟活下来的我们,要怎样继续生活?
我不想写的这么若无其事,我只是想把那天每一个细节都回忆起来。永远不要忘记。我一直是个自私的人,我想,世界和我是没有关系的,或者说,世界和我之间,只有很松散的联系,只要我关心的人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就好了。可是,看到转播画面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会很难过,所谓兔死狐悲,同类相伤,忍不住会觉得悲恸。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什么样的文字,都不能说清楚内心的感受,只希望,一切赶快过去,一切都好转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