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本来对德川家康这位德川幕府的缔造者并没有太大兴趣,开始玩《信长之野望》、《太阁立志传》的时候,可能是受同学给的第一印象的影响,关注的只有织田信长、丰臣秀吉、武田信玄、上杉谦信这些枭雄,从来没有关注过内敛稳重的德川家康,大概源于内心的缺憾感,总希望能改变历史,让织田信长、上杉谦信他们统一天下,而不是实际上最后的王者——德川家康。
开始读这本书纯粹出于偶然,某个下午因为要去医院打吊瓶,想在路边书亭买本《科幻世界》译文版消遣时光,却还没有到货,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买了已经吵得火热的《德川家康》第一部《乱世孤主》。谁知竟一发不可收拾,随后又去书亭买了第二部《崛起三河》,然后是《天下布武》、《兵变本能寺》……,开始是买一本读一本,到最后觉得一定不会半途而废的时候,便一口气把剩下几本全从卓越亚马逊上买了回来。
其实并没有感觉这套书特别精彩,因此在豆瓣上也只给了差强人意的评价而已,精彩的是故事本身。日本的战国,可以说是我国战国或者三国时期的微缩版,群雄并起,逐鹿天下,本身可取的题材就很多,对于那些对这段历史感兴趣的读者来说,只要作者故事讲的不是太差,总会抱着热忱的态度读下去的,至少就我来说是这样。这本书作为历史小说,在尊重史实方面要胜过《三国演义》,但也因为太忠于史实,使得在人物性格塑造方面便会常常显得很勉强。而作者又非在写史书,所以文字的跳跃性又比较大,可能对日本的读者来说没有问题,但即使对我这样一个对日本的战国并非一无所知的读者,也要借助一本薄薄的《一口气读完日本史》才能把主线情节完全串通理解。我想对那些之前没有怎么接触过日本史的读者,恐怕困难就更大了吧。在这里建议想读这套书的朋友,不妨试试参考一下我提到的那本小册子——《一口气读完日本史》,只需要稍稍补充一点相关背景,理解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文笔的平淡也是本书的瑕疵之一,不过我想原因也可能在译者,况且也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差强人意而已。在我看来,作者在人物塑造上的不足,才是最大的缺点。当然,也可能是我在认识上同作者有所分歧,才觉得作者要把家康塑造成一个“完人”“圣人”的作法过于牵强。作者执意要把丰臣秀吉,德川家康这些人物,写的胸怀宽广,为了天下可以冒着世人轻视的眼光,与实力逊于自己的对手妥协。仿佛作者才能了解这些枭雄的真心,而世俗的眼光则只能看到表象。我于是想,如果世人都认为在丰臣秀吉死后,德川家康是忌惮太阁旧臣,才不敢轻易把丰臣秀赖赶尽杀绝,作者凭什么能一口咬定德川家康的忍让是出于慈悲之心呢?当然,作为文艺作品,把主人公塑造成这样一个拥有菩萨心肠的慈悲之人的作法也无可厚非,《三国演义》不也正是以这样的方式影响着后来人对古人的看法吗?只不过《德川家康》的作者做得过于勉强了,反而显得失去可信度。不过,我倒真的希望历史中的德川家康,能像作者描述的那样,是个神佛般怀着慈悲心肠来阻止乱世的圣人,而不是狡猾奸诈的老狐狸,无论怎样,能做出这样一番事业的德川家康,其胸襟与气量必不是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可以理解的,如果非要在慈悲与奸诈之间择其一,我也希望能像作者一样选择前者。 关于书本身的臧否到此为止,毕竟文字本身只是载体,吸引我读完全套书、并为之感慨不已的,还是家康公一生的故事。作为一个无甚实力的小大名之子,乳名竹千代的德川家康,6岁便不得不作为人质被送往峻府,而后父亲早逝,竹千代失去居城,几乎完完全全沦为今川义元的附庸,毫无翻身之地。然而老谋深算的今川义元,偏偏败亡在初出茅庐的织田信长手上,德川家康也趁机独立,才开始一步步挤进逐鹿群雄的行列。历史就是这样有戏剧性,这样由无数巧合组成,这样让人感慨而无奈,倘若织田信长一击即溃,对德川家康的命运又有何影响?可惜没有这样的倘若。可同样,明智光秀发动的本能寺兵变,也是没有倘若的史实,如果明智光秀自己的“天下人”梦想在仅仅不到一个月后便破碎,他还会不会发起这场让一代枭雄织田信长稀里糊涂死掉的叛乱?如果信长不死,丰臣秀吉恐怕一辈子都只能叫羽柴秀吉,也不会成为日本第一传奇人物,谁也想不明白,明智光秀为什么要拼着身家性命,在织田氏与丰臣氏之间做一段比昙花还短的过渡……明知无奈,却还是忍不住不断去想象,历史的魅力,尽在其中。
从竹千代到松平元康,再松平元康的德川家康,从织田信长的忠实盟友,到丰臣秀吉的五大老之首,从威震天下的幕府,到德高望重的大御所,再到垂死时获封太政大臣。几个月以来,我仿佛游荡于战国刀光剑影之下,伴随德川家康,经历他一生的浮沉。然而,我并不能因此更了解德川家康,但就算我逐渐了解的这个人,与其现实的形象相差十万八千里,也并不妨碍我从他身上学到难能可贵的“忍耐”与“慈悲”。而通过书本压缩的他的一生,更让我的人生多了一次别样的演习。浮生恍如梦,岁月转头空,人生充满种种机缘巧合的不确定,然而无论荣辱得失,对我来说,都是无法重来的独一无二的经历。要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生活下去,值得边走,边思量。
写到这里,原该结束,但蓦地想起几个著名人物的辞世诗,禁不住想要再续貂一下。日本武将死前大都会吟诵几句辞世的诗文,以显示视死如归的精神,也是自己对这或长或短的一生的领悟与总结。不知为何,这一点让我想到日本军国主义的源头,也蓦然对日本这个民族多了几分警觉。其不畏死,何以据之?这都是题外话,不多赘叙。这里要说的是我觉得《德川家康》之中对这些诗句的翻译相当之绝妙。织田信长从十六岁起,时时吟唱,直到四十九岁成为他辞世之诗的古曲,全文为
“思へばこの世は常の住み家にあらず。
草叶に置く白露、水に宿る月よりなほあやし。
きんこくに花を咏じ、荣花は先つて无常の风に诱はるる。
南楼の月を弄ぶ辈も月に先つて有为の云にかくれり。
人间五十年、下天のうちを比ぶれば梦幻の如くなり。
一度生を享け、灭せぬもののあるべきか。”
直译为
“人间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梦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
此即为菩提之种,懊恼之情,满怀于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见敦盛卿之首级!
放眼天下,海天之内,岂有长生不灭者?”
虽然忠实,但不精练。而《德川家康》的译者则截取信长死前所说的“人间五十年”一段,翻译为“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有生斯有死,壮士复何憾?”气势如虹,慷慨悲壮,极符合我理想中的织田信长的气度——桀骜不驯、志存高远,甚佳。
丰臣秀吉的辞世诗,原文为“つゆとをち つゆときへにし わがみかな なにわの事も ゆめの又ゆめ ”,或“露と落ち 露と消へ(え)にし 我が身かな 浪速のことは 梦の又梦 ”,两者意思相同,只是丰臣秀吉识字有限,所以想来前者用假名写成的应该更原始一些。直译为“我这一辈子犹如一滴露水,在大阪当时的事情如今都感觉是一场梦。
”而在《德川家康》中,这一段被译为“露落露消我太阁,浪花之梦梦还多。”虽然这里“浪花”为“浪速(なにわ)”之误,而浪速是大阪的旧称才对,但在气度和风格上,却像极了那个率性纯真,自信洒脱的太阁,最佳。
德川家康辞世时留下的家训,则继承了他一贯朴素务实,厚重博大的风格,原文为:“人の一生は、重き荷を负うて远き路を行くが如し。急ぐべからず。不自由を常と思えば不足なし。心に望みおこらば困穷したる时を思い出すべし。堪忍は无事长久の基。”直译为”人的一生有如负重致远,不可急躁。以不自由为常事,则不觉不足,心生欲望之时,当回顾贫困之日,可无事长久。”如果信长之诗是对人生的豁达,太阁之诗是对无常的感慨,那么家康这些话则是对己生经验的高度提炼总结。相比之下,德川家康的辞世诗格调就差了很多,讲述的只有功德圆满的喜悦,对太平盛世的称赞,与江山永固的希望。遗憾的是我并未找到他临终的这首和歌的原文,看到的只是《德川家康》中翻译的雍容典雅的诗句:“盛世大和花竞放,千秋万代颂春风”,亦佳。
要结束了,几个月的阅读,换来的原不止这些,可是有些感慨,只可意会,难以言传。于是,言已尽,意犹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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