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是一件容器,在每个方面,可以容纳的终究有限。人生总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是在不断认识新的事物。结识新的朋友,学习新的知识,听新的歌,读新的书,看新的电影,参加新的活动,去新的地方,看新的风景……我们开始有喜欢的歌手,喜欢的作者,喜欢的导演与演员,喜欢的运动员……整个世界对仿佛都是崭新的。那时,一段友情在我们眼里可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一个球星歌星在我们眼里就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直到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们突然发现自己开始怀旧了。对新的事物再也没有从前那样如数家珍,似乎再没有许多精力关注从前的方方面面,总是觉得雨后春笋般许许多多新生事物,比不上曾经熟识的那些。总觉得“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就像是容器将满,渐渐容不下更多的存在。我知道,世界并不是江河日下,新一代的偶像也并不总是比旧的差,只是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世界,彼此间存在隐秘而真实的鸿沟。一个时代,似乎总是作为一个整体而新生、成长、成熟、衰亡,乃至老去。而作为整体的时代,无论技术如何进步变革,在本质上,却只是如同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一般循环往复。
我们仰望这个时代的群星,看他们冉冉升起,看他们照亮天空,看他们徐徐落下。我们知道新旧更迭无可避免,然而每一次离别,却总让人无比感伤。当这种离别无可避免的出现在种种庄重宏大的场合时,尤其如此。在我看来,奥运会便是这样重大而激烈的无可避免的新旧更迭的场合。在这里,人能战胜的只有自己的时代,再伟大的运动员也无法战胜时间。
在我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里,有印象的第一场奥运会是巴塞罗那,而印象最深的一届则是雅典:有一跑成名的飞人刘翔,有雄霸泳池的菲尔普斯,有日后被称为“大魔王”的张怡宁,有巅峰时期的姚明,有群星璀璨的“梦六队”,当然,更有带领阿根廷战胜梦六的吉诺比利。那一年美国和中国照例拿了很多金牌,阿根廷人只拿了两块——男子篮球和男子足球——这两块,可是拿再多金牌也换不来的。如果我是阿根廷人,只凭这两块金牌就足以骄傲一阵子了。那年马刺遗憾地在03和05赛季两个总冠军中丢掉了中间的一个(当然当时他们还不知道第二年还能拿个总冠军),让GDP这三驾马车拉起的这支伟大的球队,没有办法按照惯例称为一个王朝,而唯有吉诺比利在这之间收获了一块奥运金牌,而他和阿根廷黄金一代战胜的对手里,除了老伙计邓肯,还有艾弗森、马布里、奥多姆、马里昂、布泽尔、斯塔德迈尔,还有勒布朗、韦德、安东尼。
如今,不乏明星的梦之队里,带队的已经是从当年新生变成了老将的安东尼,而阿根廷可以依靠的,依然是逐渐老去的黄金一代。结局几乎从一开始就已注定,然而看到吉诺比利落泪的一刻,就如同所有的离别的时刻一般,不觉伤感。想到邓肯已经离开的马刺,三驾马车已去其一,另外这两驾里,怕是吉诺比利也坚持不了太久。而下一次离开,或许这柄妖刀就永远不再出鞘。
有人说一个故事的结束,往往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我想并不是,至少,在另一个故事里,主角一定另有其人。老兵不会死只是自欺欺人的谎言,老兵当然会死,谁都会死。只是,他们并不是在离场的一刻死去。只有在最后一个人忘掉你的时候,你才真的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从我生命里离开的人,出现在回忆里的次数,似乎比还在时更多。或许有一天,记忆的容器也会溢满,于是不知不觉地流逝消散,就像三十七岁的渡边想起直子时那样。
又想起村上春树在《舞舞舞》里提到的那段话来,“但更令人痛苦的,是他们以远比进来时悲戚的心情跨出门去,是他们体内的某种东西磨损掉了一截。这点我心里清楚。说来奇怪,看上去他们的磨损程度似乎比我还要严重。为什么呢?为什么总是我留守空城?为什么总是我手中剩有别人磨损后的陰影?这是为什么?莫名其妙。”
关于离别,我所能表达的或许都不是想说的,而想说的却总又无从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