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年来,辽阔的黄土高原用母亲般博大的胸怀,养育着不计其数的三秦儿女。横贯这片大地、而被渲染上她的肤色的黄河,更像是这位母亲身体中跳动最有力的大动脉,奔腾不息,孜孜不倦。现如今,从这条动脉上延伸出许多更细的分支来,纵横阡陌,滋润着每一块肥沃的土壤。这些人工开凿出来的支流,是抽黄灌溉工程的渠道。从战国时期的郑国渠就开始的灌溉工程,一向是关中大地五谷丰登的关键所在。
在这些粗细长短不尽相同的渠道交叉处,偶尔会伫立着一座抽水站,像星罗棋布着的小心脏,让这些支流充满生命与活力。为了便于灌溉,抽水站的位置往往都很偏僻,而抽水站的规模也随着所处的地位而大小不一。直接从黄河中汲水的一级站,规模大的惊人,光是抽水机的进水管,就能容得一个大个子舒舒服服站在里面;而到了最下游的小站,则往往只有两三间瓦房,一两个值班人员,和几台小小的水泵。
故事便发生在这样一个处在最下游的小站中。
这个小站只有两个工作人员,一个叫老王,一个叫小李。老王自从这座小站建成就守在这里,到如今已经二十五年了;而小李,也已经在这里呆了整整十五年。十五年来,两人一起默默在这座小站里值守,而在这漫长的同事生涯里,他们之间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可说是莫逆之交。
说起来,这俩人的交往其实并不是那么一拍即合、相逢恨晚的,而是颇经历了一番曲折。十五年前,小李刚分配到这座小站的时候,两个人的关系并没有那么融洽。甚至有那么一阵子,矛盾还相当激烈。
那时候,老王在这里已经工作了十年之久,而毛头小伙子小李,硬是凭着一张中专文凭,才毕业两年多,就分到这里当站长。虽然这么个小站站长实在算不了什么,但老王心里,始终窝着一把火,在工作上,也多多少少流露出不配合的情绪。而对这个站长的小小职位,小李其实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比起一个月多出来的十几块钱的工资,小李更希望能留在一个大点的站里做技术员。分到这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弄不好,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了。
可是,既来之,则安之。小李还是想把手头工作做好。就当是锻炼自己吧,以后如果有机会到别的地方,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懂,小李这样想。于是,参考着前两年在其他站的经验,小李开始着手制订各种制度,想把这个只有两个人的小地方,整得有模有样。可这样以来,老王心里就更不满意了。
小李原本指望着能做出点小小成绩,或许哪一天被领导看入眼了,可以调到别的地方去,谁知老王这唯一的下属完全不配合。小李自然也颇多不满,可是自己又年轻,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
两个人的矛盾,就这样一天天加深了。不过,平日里就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虽然心里都不满意,但表面上总还过得去,直到一次小李强制要开例会,俩人才第一次明刀明枪起了冲突。
或许是长期积愤使然,在例会上,小李说:“有些同志长期以来养成自由散漫的习惯,无组织无纪律,不把各种规章制度放在眼里……”
话还没说完,老王就怒气冲冲的打断道:“你说谁呢?这里就咱们俩人,你别这么指桑骂槐,有什么话明着招呼过来就行了。”
…… ……
就这么一来一回,俩人扎扎实实吵了一架,差点还动起手来。
从此之后,这一老一少开始冷战,无论大事小事,谁也不理谁。碰到不得已的情形,譬如老王要找工具箱,碰巧小李用完放在自己屋里,老王就站在门口喊一声:“也不知道谁把工具箱拿走了。”小李就会心领神会地把工具箱拎出来放在外头。而接到上头下来的开机通知时,小李也会抄一份贴在老王房门口,并在外面做自言自语状:“今晚凌晨三点开机,也不知道能不能起来。”
两个人就这么别别扭扭地过了一年多,这一年冬天,大雪纷飞,冬灌眼看着泡汤了,俩人窝在屋里,一个听广播,一个看小说,各人寂寞各人的。有天早上,老王躺在床上自得其乐地听着早间新闻,突然听得门外“扑通”一声,接着是“啊~~”一声惨叫,然后就听得小李喊起“救命啊”来。
老王连忙起身,披上大衣就往外跑。原来小李起床出来打水洗漱,谁道下雪路滑,一不小心连人带水桶掉进外面深深的蓄水池里。老王暗道糟糕,在池边趴下来,伸手去够在冰水里扑腾的小李。可蓄水池实在太深,两人之间始终有一尺多的距离,老王也不敢在往前探,本来地面就滑,弄不好连自己都掉进去的话,俩人就一起玩完了。
常言说“急中生智”,在这紧要关头,老王蓦地想起身上披着的大衣来,一伸手拉了下来,垂到水中,让小李一把抓住。两个人千分小心,万般艰苦,终于把小李从蓄水池里捞了上来。俩人相互扶着,哆哆嗦嗦的进老王屋里生火取暖。
这下子,老王成了小李的救命恩人。小李的态度,自然来了个180°大转弯,处处迁就、照顾老王:老王有关节炎,所以遇到去远处的镇子上买生活必需品这样的事,小李都抢着去做;老王觉得那些制度不近情理,小李都斟酌着增删修改;在工作上,小李更是开始虚心学习老王积累下来的种种经验。
有人说人际交往是一面镜子,经过这件事之后,老王也似乎考虑了很多,仿佛一下子想通了什么似的,对小李也不再处处刁难,而是尽力配合。工作上的经验,也毫不犹豫地倾囊相授。渐渐地,两人成为莫逆之交。
陆放翁词云:“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溜走。一转眼,当初正值壮年的老王已是白发苍苍,到了该退休的年纪。而这一年,鬓角也已微白的小李,终于“多年媳妇熬成婆”,要调回总部机关里当科长。
临别之前,小李特意准备了最拿手的几个小菜,老王也拿出珍藏多年的佳酿,两个人像往常高兴时一样,对坐畅饮,边海阔天空地说着这些年来的往事,边在小站吃这最后一顿两个人的午餐。
酒过三巡,彼此都有些醉意。又说到那年蓄水池中惊心动魄的一幕,小李道:“老哥,你说当初咱俩之间矛盾那么深,你怎么那么毫不犹豫就冲出来救我呢?”
老王睁大惺忪的醉眼,道:“屁话,人命关天,我和你又没啥深仇大恨,怎么能见死不救。”他顿了顿,接着道,“不过要说,我当初还真有点想法。你说咱俩那时候合不来,你又正好出点啥事的话,要有人怀疑是我干的话,咋办?”
“再说了,”老王打个酒嗝,露出少有的腼腆来,说,“有件事老哥瞒了你十几年了。之前的那天晚上,我打水的时候,故意洒了很多,想着摔你个小王八蛋一跟头,看你还嚣张不嚣张。谁知道你会笨的一头栽下去。嘿嘿,这么多年了,老哥那也是一时糊涂,你千万可别怪老哥呵。”
小李听完,开玩笑的一拳砸在老王胸前:“我说怎么就‘哧溜’一下掉下去了呢,原来是你搞得鬼。”小李边说边举起酒杯,“可话说回来,要不是你老哥歪打正着,还救了我一命的话,咱俩说不定到现在还怄着气呢。唉,造化弄人,都是缘分啊。不说了,来,喝酒。”
“好!喝!”老王也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窗外日已西斜,映得满天红霞,像极了两个人脸上的红晕。
明天,又是晴朗的一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