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段时间,上班路上都会停下来去一家小店吃早餐。那里出售的食物其实很简单,只有油条、豆浆、豆腐脑和糊辣汤四种,但很合我的口味,每天用两根油条搭配不同的东西吃,倒也不觉得腻烦。
店铺大约是与别人合租的,只在清晨一段买早餐,到了中午左右,就彻底改头换面,成了卖牛肉拉面烤肉之类的饭馆,老板与服务员也统统换了一批人。拉面与烤肉的味道也不错,中午或晚上偶尔也会过来吃一次,但相比之下,还是更中意这里的早餐。
经营早餐生意的,看年龄像是一家人:公公与儿子在门外负责炸油条与收钱,婆婆负责盛饮品,儿媳则忙着收拾客人留下的杯盘狼藉。生意很好,四个人仿佛总是忙的不可开交,实在忙不过来的话,干脆对客人招呼到:“吃什么,自己去取吧。”去交钱的时候,公公通常都在忙着和面,随手拉开用作收银的抽屉道:“扔里面吧。”或者是:“要找多少,你自己取。”连眼神也忙得顾不上朝你望一眼。虽不客气,但觉亲切。
后来公司办了食堂,饭菜也还可口,花样也还算多,于是我也便不再在路上停下来吃早餐。再后来,很久之后的一天早晨,走过这家早餐店的时候,忽然食指大动,就进去如以前那样要了豆浆油条吃。吃过之后去交钱,依旧忙的不可开交的公公拉开抽屉,让我自己把钱扔进去,然后,很不经意地转过头,说了句让我意外之至的话:“你好像很久没有过来了吧。”
“公司……最近办了食堂……有早餐卖。”我支支吾吾回答道,他却似乎忘了方才那句话般,低头继续忙着和面,甚至连声类似“唔”的音调都没有。可在我,刚才那句普通的问候已经足够了。作为久未光顾的普通顾客的我,从来未曾想过会这样不经意地被人记住。这种温暖的问候,恐怕,这样的场景,也只有在这样的小店里,才会发生吧。
母亲每次过来,陪她出去吃饭时,她总是会戏谑似的叹息服务员的问候就像机器人或是鹦鹉一样。每个人都会很客气的对你说“欢迎光临”、“请慢走”,会客气的问你的需求,可是,这样程式化的问候里,没有一丝人情的感觉在里面。而故乡的饭馆,多如这家早餐店一样,老板会记住每个熟客的面孔,会像问候一个熟人、一个朋友那样毫不客气地跟你说话,而不是像在KFC,StarBucks或是PizzaHut里,给你一张训练有素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笑脸。
客气大部分时间是由于陌生,只有熟识的人之间才能去掉这层假面。
(二)
现在,我大部分时候,都会在Amazon.cn、Dangdang.com或者taobao.com上买书,因为在那里,总能找到最低的折扣。然而,我还是会不时去书店,去嗅嗅一排排书架间的墨香,去看看坐着的、蹲着的徘徊着的顾客。书店总是这样一个惬意的地方,你可以享受属于自己的宁静:无论你是抱一本书肆无忌惮地读着,还是随意一本本地浏览,都不会有营业员走过来打扰,只有你的眼神流露出迷茫与困惑、需要有人指点时,才会有人上来问你“在找什么书?”书店老板,多半对读书有几分热情,通常也不会计较那些整日坐在地上只读不买的顾客。我想,只有书这样一种特殊的商品,才可以不用购买就拿走其中的精华而不算偷窃吧。
偶然间,我也会在书店买上几本回来,似乎纯粹是在为其中无可替代的气氛买单。仍然是在从家里到公司的途中,有家虽然小但很精致的书店,中文名叫做“爱智慧”,但我更中意它看上去很随意的英文名“Books & CDs”。和几乎所有书店一样,店里有相当部分,被各种考试的参考资料占领,毕竟这是当前大部分人唯一肯不惜血本购买的类型。好在,这家店的氛围并未屈服于林立的参考书。大部分架子上,摆着的依然是让我觉得颇值得一读的东西。在书店的一角,摆满了各种各样精致的CD,我不是音乐发烧友,可是,即便是以我这样外行的眼光来看,那一区也布置的让人眼馋不已。
既方便,又中意,这家自然成了我最常进的书店。恰好公司又在这里办了张可以打折的卡,员工只要报上名字就能享受不错的折扣。虽然与Amazon之类的网站不能比,但就实体店而言,已经相当优惠了。在这里买过的书并不多,记得清楚的,有《父与子》、《了不起的盖茨比》、《爱的流放地》、《菊与刀》、《沉思录》、《寻羊冒险记》、《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老板是个40余岁的中年男子,大部分时间都斜靠在收银台旁,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店员闲聊,从不过问读者在买些什么。每次去,都能享受难得的静谧,很是中意。
某天看到书店门口的小广告牌上写着新到的书,其中有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的国学读物,便进去看,意外地发现南怀瑾先生注释的《易经》,当即买了下来。去付款时,斜靠着的老板突然转过身来,问了句:“你也读国学?你不是都买国外小说吗?”我当即又如在早餐店那般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老板却似乎来了劲头,开始旁若无人地跟我聊起南怀瑾如何如何来着、村上春树如何如何来着、屠格涅夫如何如何来着……。到最后出门的时候,我买的书里,又平空多了本阿瑟·黑利的《大饭店》。
这样的际遇,在卓越亚马逊、当当或淘宝上是决计不可能发生的。虽然多花了一两成的钱,但是换来这样少林扫地僧般的老板的一席高论,实在是太划算不过了。
(三)
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几个:水果摊的老板、杂货铺的阿姨、小区的门卫,甚至涟漪桶装水的送货工人,这些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在你绝对意外的时候像老朋友一样打招呼时,总是让我觉得莫名的温暖。
我们都是在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可是,我想无论是谁,在内心深处,都有着被认可的欲望。即使只是一笔生意,我们也会怀着“希望交易的另一方是活生生的人”这样的想法。可是,在这个商品社会里,经济学基本的假设之一便是把人都假设为“理性”的模型,重视效率,而忽略人性的需要。一切都在规模化、标准化、自动化,而传统的以人为本的模式则由于效率低下、无法规模化迅速被淘汰着,无论是在Wal-Mart这样的超市购物,是在Mcdonalds一类的快餐店吃饭,还是在Mona·Lisa这样的影楼拍照,我们只是作为“顾客”这一流水线作业上的分子存在:我们付了多少钱,对应获得什么样的服务或产品,所有东西都是以标准的模式高效运行的。倘若说:“我希望得到只针对我这个独一无二的人的服务。”我想,在大部分地方听到的回答都会是“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服务”;另外一些地方则会把我当作精神病患者送出来;最后一种可能的回答或许是“您好,只有VIP会员才能享受一对一的个性服务,为此您需要再支付*****元。”
可是,无论支付多少钱,我仍然是流水线上的一分子,差别无非是一条陈旧的生产线与一流的引进国际先进技术的生产线之间的不同。更何况,我还付不起国际一流生产线的费用呢。多年前郑钧有首歌叫做《商品社会》,每次听到那句无奈的“So…Welcome to this Commodity Society”,心中都会涌出难以言说的悲伤:难道,只能就这样默默看着这些令人怀念的温暖,一点点离开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