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朝某代某个名山古刹中,有一位得道高僧,法号智拙,既然得道,我们不妨称他为智拙大师吧。
话说这位智拙大师,自幼便是孤儿,六岁那年被这座古刹里的僧人收留,十四岁剃度出家,自出家以来,智拙大师几十年如一日,心无旁骛,苦心钻研佛法,但求有一天可以修成正果,去那无苦寂灭道的西方极乐世界,远离这人世间的一切悲苦。
虽然智拙大师在佛法上的造诣已然很深了,但与他一心向佛的念头相比,还是微不足道的。因为这位智拙大师,自幼就聪颖异常,加之涉猎广泛,长成后才思敏捷、博闻强识,外貌又英俊潇洒,似乎生而为人的一切优点,都集中到了他身上。这样的优点,如果能在一个凡人身上,科举一定会名列三甲,为官一定会飞黄腾达,若再娶一房玉一般的妙人儿为妻,可以过上神仙似的生活。可在智拙大师身上,这些优点却变成了潜心向佛的障碍。英俊丑陋,在智拙看来,都一般无二,不过一张臭皮囊而已,但在芸芸众生眼里却不是这样。从智拙成年起,庙里就不时有一些借进香为名的女孩儿们,在智拙背后指指点点,低声说些什么,然后就害羞的跑掉,留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当然也有大胆的女孩子,以丝帕之类的信物相赠,更有甚者,悄悄托人劝说智拙还俗。对于这些,还没有成为大师的智拙从未放到心上,最多也只会以佛法包容的眼光,报以怜悯的微笑,笑这芸芸众生,沉浸于爱欲海中不得解脱。
不单爱欲从未能打动过智拙大师,功名也同样没有,随着年纪渐长,智拙大师的名气越来越大,几乎每任地方长官都要数次请智拙大师出山,当然其中有些是真的求贤若渴,其他的只不过想落一个求贤之名而已。但无论如何,每个来访的人开出的条件,无不让人怦然心动。但智拙大师依然心如止水,没有因为这些身外之物丝毫改变自己一心向佛的志向。甚至后来智拙这个法号传到皇帝耳中,皇帝数次下诏召见,也未能打动他。
如果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说明不了什么,艰难险阻、贫困辛劳也同样未能丝毫动摇过智拙大师的向佛之心。为了潜心修行,他曾经徒步拜谒天下的名山古刹,行程的艰难困苦自不必说了,被困山中月余不得脱的事情有过,遇到强盗数次险些丢失性命的事情也有过,至于狼虫虎豹,更是数不胜数。或许是因为佛法无边,或者仅仅是智拙大师幸运,这些经历次次都是有惊无险,在最无奈的时候化险为夷。而这样那样的艰辛,恰恰更加坚定了智拙大师的心。
时人有了解智拙大师的,评价说,他的志向犹如浩瀚蓝天中的一只雄鹰,盘旋着俯视大地上的一切。只要他肯落下来,整个世界都是他的。而偏偏他从不肯让自己的羽翼着地,他的志向在九天之外。对地上的万物来说,那都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而对智拙而言,却是实实在在值得追求的东西。因此,他这一生,只会朝着那个目标向上飞。
这段佚名的评价很贴切,它分毫不差的刻画出了智拙大师一生的轨迹。对于外物的毫无所求,和他对精神上的要求遥相辉映。但世事奇怪的地方在于,越是无所求,就越容易的到,越是有所求,却偏偏得不到。智拙大师的名气传遍海内,这座古刹也因此名震天下,然而修道之人,境界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如果还有一点事情可以让这位智拙大师烦恼的话,那就是在佛法修为上的停滞不前。浩如烟海的佛经也精研了数十年,在别人眼中依然是得道高僧的自己,却明白其实不过是博学而已,总觉得什么地方没有参透,但又不知道究竟是在哪里,佛经上的“顿悟”二字,从未体验过。虽然自己一心向佛,从心中到行为,除了佛法之外心无旁骛,但佛法的至高境界总是触摸不到,有时打坐的时候感觉到了那种极快乐、极轻灵的时候,凡心一起,又倏然消失了。这样的苦恼,和凡夫俗子在外物上的烦乱虽然层次不一,但也有相通之处:明明可以看得到,触摸得到,偏偏得不到,这才是追求中最痛苦的体验。
然而时不我待,凡夫俗子也好,得道高僧也好,只要没有摆脱这一副臭皮囊的,都会有一命呜呼的那天。名闻天下的智拙大师也不例外。这一日,九十高龄的智拙大师打坐时,隐隐感觉自己大限将到,便召集所有在寺内的弟子前来。最后一次为诸弟子讲经,讲的却是再普通不过的《般若菠萝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智拙大师讲着讲着,声音渐小,慢慢变成低声自语。堂下众僧知道,这是大师即将圆寂了,于是齐齐低眉,吟诵佛号,一时间大厅里佛号四起,远处隐隐钟声,无比庄严,又无比悲恸。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位小童,似乎是三四代的弟子,还未剃度,他端一杯清茶,旁若无人的走到智拙大师身前,厅中众僧竟毫无察觉。小童轻声问道:“方丈,饮茶否?”这时的智拙,虽然仍在低吟,但魂魄已然浑浑噩噩,即将飘散,突然被这声清脆的声音打断,回光返照一般又恢复了清醒,睁开眼睛,不觉长叹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堂下众僧被这声佛号惊动,齐刷刷停了下来,看着眼前这对老少,大厅突然之间显得分外宁静,只有远处的钟声传进来。
小童大约是看到方丈没有回答,又低声问:“方丈,饮茶否?”身边一位老僧悄然站起,走到小童身旁,低声说:“你先下去吧,今日不饮茶了。”小童疑惑的问道:“方丈日日饮茶,一如既往,为何今日不饮呢?”堂下众僧心底只怨小童不懂事,盼的那老僧早些讲他拉出去,但小童这番话传到智拙耳中,却是另一番味道,自己一心向佛,如同自己老年后这日日饮茶的习惯一样,到今日都要做一个了断了,今日之后,饮茶也罢,向佛也罢,都不会再有了,想到此处,即使是智拙大师这样心静如水之人,临终之前也不觉动情,微闭的眼中,挤出半滴浊泪来。这时走上来的老僧又开口了,依然低声,但在这本已很安静的大厅中,却显得很响亮:“你先下去,茶且放下,放下吧。”
或许智拙大师的修为,到此刻才到那至高的境界,“放下,放下吧”,听到老僧这番话,智拙不觉心动:放下,放下吧。茶也放下,佛也放下,一生执著的念头,此时此刻,都该放下了。智拙大师此念一起,突然觉得浑身一轻,刚刚还有的那种老迈糊涂的感觉,全都冰释了。然而这种外在的感觉,和内心精神上的欢愉相比,则是不值一提的,智拙大师就像那只盘旋一生的雄鹰,在濒死的一刻,终于飞上了九天之外。
此时大厅里的众僧也无比惊异,智拙大师的身上隐隐发出万道金光,把个大厅映得金碧辉煌。正在众僧诧异的时候,突然眼前一暗,只见那万道金光化作一道,倏然直奔西方而去了。再回头看时,智拙大师已然圆寂,或者说已然成佛归西,只留下一副皮囊,静静的端坐在蒲团之上。“南无阿弥陀佛”大厅中佛号再起,远处钟声依旧。大厅外,一轮斜阳正向山后隐去,橘黄色的光芒,漫山遍野。